因为暑期档的相似电影,最近《楚门的世界》又开始被大家高度关注,来谈谈这部电影吧。 为什么它才是同类电影中真正的神作? 影片中,楚门不顾一切想要逃离那个看似美好的虚假世界,那个被全世界观众监视的真人秀节目,对他则如同玻璃罩下的圆形监狱。 楚门一定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这个视频直播时代,无数男男女女迫不及待想要投入这个世界,在镜头前毫无保留、不遗余力地展示他们的一举一动、最私密的生活细节。 这实在是太讽刺了。 1998年的《楚门的世界》,与其说是一则寓言,毋宁更像是一则预言。
楚门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桃源岛这个精心设计的巨大摄影棚中,有3000台摄影机时刻监视并记录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并通过卫星技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24小时的电视直播。 岛上所有人,都是真人秀节目的演员,只有楚门对此毫不知情。这个节目风靡全球30年,拥有17亿的观众,而楚门就是这个小小宇宙的中心。 这个故事的前身,可能是科幻小说家菲利普·K·迪克1959年的小说《混乱的时间》(Time Out of Joint)(国内译作《幻觉》)。 故事主人公在20世纪50年代加利福尼亚的一个田园小镇过着安逸的日常生活,却逐渐发现,整个小镇只不过是一个由计算机程序建构的虚拟世界,真实的他生活在未来(约1996年),一个月球殖民者与地球居民交战的混乱年代。 虚拟世界是为了让他活在幻觉中并获得满足,不愿醒来,这样他掌握的情报就无法造成威胁。是不是看起来很眼熟?更像《黑客帝国》吧。
《黑客帝国》(1999) 菲利普·K·迪克是好莱坞最爱的科幻小说家,他的多部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包括《银翼杀手》《全面回忆》《少数派报告》《命运规划局》《高堡奇人》等。 他经常在作品中探讨一个问题:何为真实?你所看见、所记得、所感知的,就是所谓的真实吗? 这一疑问也许太过宏大与形而上,还是让我们先回到更基本的问题。 《楚门的世界》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优秀的虚构影像文本,可以与现实世界发生多重、紧密的关联——既是对当下世界的寓言,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未卜先知。
《楚门的世界》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大众媒介,这是影片最直接、最表层的批判——对电视娱乐业的嘲讽。影片通过楚门这个不知情的无辜者,讽刺了大众媒介的方方面面——生产者、参与者与接受者。 那个操控楚门生活的节目导演克里斯托弗,在掌握媒介权力时,幻想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上帝,但其实只是自欺欺人,他不过是一个冷酷自私的普通人。当楚门知道真相后,克里斯托弗所拥有这个娱乐王国也就坍塌消亡了(也许他会寻找下一个楚门)。 楚门秀这一节目中参与共谋的其他演员(楚门的妻子、铁哥们、母亲),比被欺骗的楚门更可悲,因为他们明知自己的生活是虚假的,却乐在其中。
同时,编剧也含蓄地将批判矛头指向观看节目、消费他人生活的观众。电影中那些楚门秀的观众,都过着一成不变的乏味生活——永远在洗澡的中年男子、整日坐在监控室的保安、年迈乏力只能看电视的老姐妹。 他们并非骗局的制造者,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偷窥欲和对娱乐无止境的狂热需求,导致了这个节目的风靡。 娱乐是人类的基本需求,本无可厚非。但大众媒介奉行娱乐至上的原则,为了制造出受众追捧的节目,甚至罔视人权和隐私权,滥用媒体权力,将普通人的生活展现在所有观众的面前,楚门就是媒体权力滥用的牺牲品。 而在流量至上的今天,又有多少人为了成名和吸引眼球,失去底线的博出位,主动成为媒介的牺牲品。
2016年被称为中国的直播元年,互联网上,3000多个直播平台,几千万的直播用户,造就了为了名利奋不顾身的主播们。 在现今流行的直播平台,如斗鱼、熊猫TV等,直播的内容几乎无所不包,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主播们做不到的。有直播游戏、直播唱歌跳舞,直播吃饭、开车、遛狗、PC装机的,甚至野外露营,晚上抓小龙虾也能在直播中有一席之地,更不要提争议极大的快手平台里面那些猎奇向的内容。 这些热门直播平台借助互联网和手机等移动设备的力量,把真人秀的覆盖面和影响力发挥到了极致。 生活和表演的界限逐渐模糊,这何尝不是一个既碎片化又包罗万象的楚门的世界。
这不免让人想起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的观点,在大工业时代的传媒世界中,人类将耽溺于感官刺激,安于享乐而失去思考能力。外来奴役并不是最可怕的,因为民众总会群起反击,而来自内部的奴役是致命的,人类失去自由却还兴高采烈、浑然不觉。 影片也展现了大众媒介无孔不入。大众媒介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潜在威力,从方方面面形塑并定义着我们的生活。《楚门的世界》中,宣传画、报纸、广播、电视,一切都在向楚门暗示,桃源岛是一个完美的小镇,不要走出去,也不要改变这种生活方式。 同时,《楚门的世界》也像是一个温和版本的《1984》。
奥威尔在《1984》中,创造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在假想的未来社会,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人的自由被彻底剥夺,思想受到严酷钳制,整个社会被老大哥所控制。社会生活与个体生活的每一处细枝末节,甚至个人的性生活,都处于老大哥全面监视之下。 《楚门的世界》中的许多镜头,是通过一个封闭的框来呈现的,代表了一种通过摄像头呈现的被偷窥的生活,这多么像《1984》里的场景,无处不在的凝视、偷窥与控制——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虽然片中似乎只有楚门一个人处在这种被全面监控的位置,但这难道不是一种隐喻?
相信很多人在看完这部电影后,都多多少少会在某一个瞬间怀疑自己的生活,会不会同样是被编码、被操控、被窥视的?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像楚门一样,被媒介和其他力量所操控而不自觉。 影片中,主持人问导演克里斯托弗,「为什么楚门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世界中?」克里斯托弗回答,「我们接受这个世界呈现给我们的真实。」这个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更多是被社会规则限定、被意识形态操控、被大众媒介塑造的现实。 同时,《楚门的世界》中那个圆形的玻璃罩摄影棚,又与福柯的圆形监狱有某种视觉关联性。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了全景敞视主义的观念。这个词的主要灵感,来自于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这种监狱被设计成一种环形监狱,所有囚室对着中央监视塔,监视塔里的看守对囚徒的活动一览无遗。 这种封闭的、割裂的空间结构,暗示了一种无微不至的监视机制——每个人都被嵌入其中的、难以逃遁,它是规训机制最典型、最精致的微观形式。 齐泽克认为,这部电影是对边沁—奥威尔的圆型监狱社会观的悲喜剧倒置,在圆形监狱社会中,我们潜在的始终被观看,我们无处藏身,无法躲避权力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凝视与控制。 更进一步,控制又不仅仅是奥威尔在《1984》描绘的那种极权控制,而是更广义更微观的一种控制。福柯用全景敞视监狱这一令人难忘的意象,描绘了一个我们现代的「监禁的社会」。每一个人都被一种不可见的权力组织到被隔离、被分割的空间之中。
控制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编织到社会秩序的运行中,成为规训网络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日常行为、道德观念、精神状况,都受到一种无形力量(微观权力)的控制。 我们就像电影中可怜的主角楚门,以为自己可以自主选择,但这种自主选择也只是现代社会生活赋予个体的一种幻觉,一种让你被种种规则控制、却并不自知的狡猾的意识形态机制。 我们考试、上学、找工作,到了一定年龄相亲、结婚、买房子、生小孩,小孩大一点就让他上兴趣班、上重点小学、中学,再周而复始的重复你所过的人生。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却最终选择了与他人并无二致的生活方式——看到大家买房,我们也着急买房;看到同龄人都结婚,我们也情愿或不情愿的相亲、结婚;看到别人的孩子上了重点小学,我们也费尽心思买学区房。
在这样一个号称日趋多元的时代,实在只是有如人家(社会?命运?)出好的一张选择题考卷罢了,你可以不选A,不选B,也不选C和D,总得选E以上皆非吧。但我们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逃离这张考卷,我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自由。 回到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艺术作品总是与时代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迪克自己,生活在五十年代艾森豪威尔政府统治的加利福尼亚,那个令人窒息的平静地方,常使他产生某种忧虑不安。 迪克感觉到了隐藏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黯淡的表面之下的一种潜在威胁,这个表象是那些逃避现实的人和消费至上主义者的天堂乐园。于是,他用那种典型的预知的、妄想狂式的方式,写下了这部《混乱的时间》。
这种不安和忧虑,就是《黑客帝国》中墨菲斯对尼克所说的,「这就是你一生中都会体验到的感觉。感觉到这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你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但知道它在那里,就像在你脑中有一个碎片,搞得你快发狂了……到处都有Matrix,它无时无处不包围着我们,甚至在这里,这个房间里……是这个世界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看不见真相。」 《楚门的世界》中,克里斯托弗对楚门说,「外面的世界跟我给你的世界一样虚假,有一样的谎言,一样的欺诈。但在我的世界,你什么也不用怕。」 《混乱的时间》中,主角想,「真像个白日梦,一切都让人如意,不希望的东西则被排除在外。」 这不正是在讽刺另一部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中所呈现的那个光鲜亮丽、但是充满着虚假、控制的「美好世界」吗?
《楚门的世界》结尾,楚门在那扇通往现实世界的门前,向观众鞠躬告别。 然而,这个结尾通过视觉制造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含义:那扇通往现实的门,不再是柏拉图洞穴寓言中那个通向真实世界的充满阳光的洞口,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黑洞。 所有现实、真理、真实性,被放置在这个小小的矩形阴影中,成为一种未知的、并不明亮的存在。 然而,即便现实并不美好、有着黑暗与阴影、谎言与欺骗,我们也不会选择一个完美无可挑剔的虚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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