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细磨细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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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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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景缎(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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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宾客见赵平波碰了个冷冰冰的钉子,纷纷叫哗起来,自也夹杂了不少嘲笑 声。赵平波哼了一声,忽然抓住紫缘手腕,笑道:「好啊,你个性倒强,今晚我 却非要了你不可。」紫缘皓腕被他一握,玉箫落地,略现惊惶神色,奋力挣扎, 却哪里挣得脱?
秦浒上前叫道:「赵世子,请你放开紫缘姑娘!」邵飞喝骂道:「滚开,别 来捣乱!」说着一掌拍去,暗运真力,要把他一掌震昏。秦浒不懂这等内家功夫, 陡觉一道劲风压来,极是难当。忽地「啪」一声过去,似有一个身影掠过,邵飞 退了几步,竟站立不定。众人齐声惊呼,却原来赵平波已放开了紫缘,身边却多 了一个少年书生,一只手按在赵平波左肩。
阁外宋尚谦等三人一看清楚,都吓了一大跳,那人明明便是文渊。宋尚谦暗 自叫苦:「这文公子不知好歹,这可不是得罪了靖威王府么?」他打定主意,如 果王府派人追捕文渊,他便装得跟文渊素不相识。
紫缘见文渊如一阵风来到阁中,不知如何,赵平波便放开了自己,不禁有些 惊奇,一双妙目望着文渊。
文渊见赵平波恃势凌人,心中早感不平,眼见赵平波逼迫紫缘,邵飞为虎作 伥,忍不住出手,先帮秦浒挡了邵飞一掌,脚步不曾稍缓,一入阁中,立时制住 赵平波肩头重穴。赵平波武功实不及他,文渊内力一冲,赵平波不由得松手放开 紫缘,这才惊觉自己已落入对方手中,脸色大变。
只见文渊摇摇头,放开了赵平波,道:「赵世子,你出身尊贵,应该知礼, 焉可如此唐突佳人?」赵平波肩头松开,兀自半身酸麻,又惊又怒,喝道:「哪 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柯延泰和邵飞会意,立时飞身护在赵平波身侧,紧盯着文渊。邵飞吃了个暗 亏,不敢大意,手按剑柄,随时便要出手。
文渊心道:「这世子好生悍恶,架子倒摆得十足。」也不理他,向紫缘一个 长揖,道:「紫缘姑娘,在下一时急切,来得鲁莽,还请恕罪。」紫缘神色宁定, 回了礼,道:「公子替小女子解围,怎谈得上一个「罪」字?小女子该多谢公子 才是。」
文渊忙道:「不敢,不敢,紫缘姑娘心境高洁,在下极是钦佩,方才只是一 时义愤,没有可居功处。」紫缘浅浅一笑,说道:「小女子只是区区一介青楼女 子,公子这么说,可是过奖了。」文渊见得她这么一笑,心头又是一阵乱跳,不 知如何自处。
邵飞见赵平波脸色难看,知道他心中盛怒,当下站上一步,喝道:「大胆小 民,你在这里胡闹,不要命了么?」话没说完,长剑已出,打算一剑将文渊刺个 重伤,好向世子邀功。众宾客见动了兵刃,许多人都惊叫起来。
文渊一望紫缘笑靥,正觉飘飘然有醉意,忽感剑锋袭体,情知对方出手,左 手一举剑鞘,「当」地一声,邵飞这一剑正刺在鞘上。星象剑法招数变化极繁, 一击未中,二剑立出,剑刃一偏,削向文渊小腹。
文渊见他剑法虽精,内力有限,威力不足以制住自己,一步避开,说道:「 这位仁兄在此舞刀弄剑,岂不惊扰了紫缘姑娘和在场诸位,成何体统?」邵飞哪 去理他,一剑又一剑地招呼过去。
但是文渊武功实在他之上,脚下踏起师传步法,邵飞使尽绝活,却半点伤他 不着,只气得咬牙切齿,剑招越来越狠。阁外不懂功夫的只见到青光纵横飞舞, 惊心动魄,文渊却毫不在意,眼见邵飞剑法已乱,破绽大露,当下连过三步,绕 到邵飞身后,说道:「请了!」右掌在他后腰一拍。
邵飞气血一窒,脚步不稳,身不由主,向前跌跌撞撞地踬了几步,好不容易 站定,却已被推出阁外,手足发麻,一柄长剑掉在地上。旁人嘘声大起,便有人 叫道:「刚才威风得什么样子,原来是脓包一个!」邵飞脸色发白,作声不得。
赵平波见手下受挫,更加狂怒,喝道:「小子,你再不滚,本世子叫你死无 葬身之地!」文渊哂然一笑,道:「请问世子,在下如何会死无葬身之地?」赵 平波哼了一声,道:「你别自认武功有些料子,我一声令下,结集兵马,你能脱 得了身吗?」文渊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世子自非圣 人,调派兵马,在下无话可说,只好对个兵来将挡了。只怕世子手边却没多少兵, 总不成调用杭州府守军么?」
赵平波见吓不倒文渊,又是一哼,道:「要取你这贱民性命,岂需大动兵马?
王府里无数侍卫,尽是一等高手……」文渊摇头道:「未必见得。」
说着看了邵飞一眼。众人中又有嘘声,道:「差点摔大跤的高手,倒也非同 一般!」邵飞怒极,向人群狠狠望了一眼,那人混在众宾客间,已闭了嘴。
赵平波不理,续道:「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敌?」文渊笑道:「三 头六臂倒是不用的,当真不成了,在下两条腿倒也跑得不慢,施展第三十六计是 不成问题的。」众人听了,尽皆哄笑,一人道:「那算什么好汉?」又一人道: 「好汉敌不过人多,那又有什么关系?」
紫缘听着文渊跟王府作对,又是担心,又有点好笑,心道:「他帮我脱困, 我可不能害他因此落难了。」当下盈盈上前,说道:「两位请先别争了,可否听 小女子几句话?」文渊退开一边,道:「这是姑娘的居所,原当由姑娘作主。」
赵平波瞄了紫缘一眼,心道:「美人到手要紧,且不忙杀这小子。」便道: 「姑娘要说什么?」
紫缘低眉启唇,道:「今日虽是小女子生日,但实是身子不适,不能接待各 位,歉意难以道尽。小女子虽然才疏艺浅,但也稍懂乐律,今日无以招待,只好 献丑一曲,便与各位作别,日后再期会面。」
众人听了,均是大喜。明代朝纲不振,淫风极盛,娼妓多是凭色卖身,不若 唐宋艺妓精晓吹弹歌舞,身价自也不同。紫缘却是精擅乐理,风月老手无一不知。
她既是不肯陪客宿夜,平日能听她弹一曲、吹一调,便是极其难得的享受。
场上大半都是只闻紫缘盛名,不曾领受过的,这时听紫缘愿意献曲,如何不 喜?
文渊见那小丫环已拿了一张琵琶出来,便走到阁外。赵平波知道此时若不容 紫缘以奏曲作结,必犯众怒,心里也想听听紫缘的手法如何高明,便也带柯延泰 走出,侧首向文渊瞪了一眼。
紫缘端坐绣榻,接过小丫环手中琵琶,微一垂首。一时之间,小阁内外更无 半点声息。
一串如是珠玉碰落之声响起,紫缘手上抚弦,十指各司其职,就这么一张平 凡无奇的桐木琵琶,忽似化作仙乐灵器,其音清婉,斐然而成无上妙曲。在场百 来人无一敢出些许声响,只怕扰了这等人间绝奏。
琵琶声涌泉也似流转出来,紫缘星眸半闭,玉手拂动,弦上柔音恍如千万飞 燕穿於葱葱绿林,倏忽一燕已过,转瞬次者又至。听者虽多,竟无一人能听得准 哪一处最妙。音韵精奥,前不让后,后不容前,如白璧之无瑕。
曲调渐入凄清,晚风动竹,细雨点萍,宾客中纵有刚硬心肠,也不禁魂为之 颤。紫缘娇躯倚纱,观之竟受不住琵琶份量,便要软卧绣榻似的。不知她手指灵 巧何如,每一指寸动,就像杨柳点点啜湖,清音为涟漪,一圈圈泛了开来。
奏到了极清之处,一个富家青年公子心神激荡,险些忍不住赞叹出来,连忙 摀住嘴。并非这曲子不该赞,然而时机不对,此时一出声,便乱了这绝顶弹奏, 再如何忍不得,也非等曲终不可,当真难以压抑。却又盼曲子始终不歇,一辈子 听着紫缘的琵琶,再也没有可求之事。
曲子终究有个收尾,紫缘手转一弧,余音荡出,悠悠飘散,一曲已终,其韵 仍似轻烟不绝。满场宾客听得痴了,竟无一人喝采。
不知哪一人第一个梦醒,首先赞了起来。第二人、第三人纷纷醒来,而后人 人皆回过魂来,满场尽是如雷采声。
赵平波耳际仍是萦绕着那美妙无穷的琵琶乐音,他是懂得乐理的,这一曲之 高明,当真令他惊喜交集,心道:「果然名不虚传,世间竟有此才貌俱佳的女子!」
忽地想起刚才对她使强,竟觉有些过意不去。
紫缘站起身来,对着阁外微微躬身,回身拨开纱帐,小丫环上前来,便要合 上阁门。忽听一声鏦铮,阁外有人弹奏起琴来。
紫缘才要回入后堂,听到琴声,陡觉脑中嗡然一响,转过身来,叫道:「小 枫,先别关门!」那小丫环小枫听得吩咐,虽觉奇怪,也只是应了一声,把门又 打开来。
阁外门前坐着一个少年,手抚七弦琴,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正是文渊。
紫缘朱唇颤动,几乎抱不住手中琵琶,脸上露出极复杂的神情,惊愕、喜悦、 羞涩、退缩,不知究竟如何。所有宾客见状,全呆住了。
只有文渊心里最是欣喜,兴高采烈四字亦不足以形容。他听得明白,紫缘奏 的乃是「汉宫秋月」,是他听过第二高妙的一次「汉宫秋月」,最好的一次,是 他那夜在湖上小舟,听到的那首哀柔怨怼的「汉宫秋月」!
琵琶弹到这等境界,文渊自认绝不会认错,世上再不会再有一样的曲调了。
他奏起当日的「高山流水」,心中满是狂喜:「我以为不能见到那位姑娘了, 却不料今日我遇见了。那定是紫缘姑娘,万万不会错的。」
紫缘又坐下了,琵琶声又响了起来,是和琴声一般曲调的「高山流水」。一 如泼墨,一如金碧,互相调和,两音浑然一体。全场都愣住了,耳中听到的已不 知是琴、是琵琶、还是天籁?
猛听「磅啷」「咚锵」几声,琵琶落在地上,四弦俱断。紫缘脸色苍白,紧 咬下唇,远远望着文渊。文渊吃了一惊,琴声止歇,却见紫缘哭叫一声,奔进了 后堂,小枫忙关上了门。
众人无不吃惊,叫嚷起来,议论纷纷。朱婆子忙站了出来,堆出一脸笑,道 :「哎,各位大爷,咱紫缘今个儿本就身子不好,刚才有些太疲惫了,失了态, 请大爷们先回堂上去,让紫缘调养调养……」
众官绅齐叫了起来,但紫缘不接客是说在前头了,也是无法,只得回堂上去, 但刚刚的情景甚异,实是令人费解,不知紫缘究竟是怎么了。
人人都回到堂上去了,文渊拿起文武七弦琴,并不走开,怔怔地望着阁门, 心中乱成一团:「紫缘姑娘是怎么了?她确实是看着我,怎地眼神里一片哀伤?」
朱婆子见他站着不走,连声催促:「文公子,别在这儿啦……」叽叽喳喳地 吵个不停。文渊向小阁凝望,心中既失落,又不安,走了几步,又即回望。
如此失魂落魄的走到堂上,却不见宋尚谦和张氏兄弟。文渊也不在意,随意 坐了张椅子,心道:「紫缘姑娘就是那晚和我对奏曲子的人,绝不会错了,但是 她何以有如此举动?」正自胡思乱想,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低声道:「公子!」
文渊回头一看,却是那小丫环小枫。
十景缎(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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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见是阁中的小丫环,忽觉一阵心悸,道:「姑娘有事吗?」小枫压低声 音道:「紫缘姐姐想见见你,请往这里来。」
文渊一阵惊愕,小枫已快步走开。文渊连忙跟在其后,心道:「紫缘姑娘定 然认出我了,却不知邀我过去,所为何来?」
小枫领着文渊悄悄来到结缘阁,见四下无人,上前打开了阁门,细声道:「 公子,请!」文渊走进阁中,只见纱幕木案,却不见紫缘。小枫又开了一道小木 门,道:「紫缘姐姐在后堂,公子请往这里。」
文渊谢了,走了进去,见那后堂摆设精巧雅洁,似有花香流动,心神一畅。
紫缘已换了一袭淡紫缎纱衫,正低头给琵琶上弦,听得文渊进来,抬头凝望, 轻声道:「公子请坐。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文渊不敢正视,反而低头一揖, 恭而敬之地道:「在下文渊,不知姑娘邀见,却有何事?」
紫缘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文公子,请坐这里。小枫,你……你先到外头 去罢。」小枫笑嘻嘻地退出堂外,带上了门。
文渊一张小桌旁坐定,一看紫缘,见她一张脸蛋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轻轻 眨动,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又绝不是害怕,只是静静地不发一言,将琵琶的弦重 新安好。文渊不敢妄动,也是不说一句话。
紫缘调好琵琶,轻轻拨了两下弦,望向文渊,轻声道:「那晚在湖上弹琴的 人,是你吧?」文渊道:「是。」
紫缘眼中露出一丝又是兴奋、又是哀伤的神色,低声道:「文公子,你一定 很失望吧?」文渊心中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紫缘绛唇紧闭,良久才道 :「公子那时弹的是「高山流水」,那是俞伯牙见得知音锺子期时所奏……」文 渊说道:「是啊!」
紫缘垂下头去,香肩微颤,竟隐隐发出啜泣声。文渊一慌,连忙走到紫缘身 边,道:「紫缘姑娘,你不舒服么?」
紫缘无力地摇摇头,伸手拭去眼泪,仰望文渊,眼中犹带泪光,低声道:「 文公子……你是一等的人才,本不该与我这等青楼女子相知……」文渊连忙摇头, 道:「我是什么人才了?紫缘姑娘,你不可妄自菲薄。」紫缘叹息一声,道:「 文公子,我听了你的琴音,又承你帮我脱困,知道你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
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请你过来,再为你弹一曲,之后请你忘记紫缘罢。」
文渊一听,只觉眼前一黑,如同天旋地转,呆了一呆,喃喃道:「忘记……
忘记……」只听紫缘摆手轻挥,奏起琵琶,文渊回过神来,叫道:「紫缘姑 娘,且慢!」紫缘停下弹奏,直望着文渊。
文渊正颜道:「紫缘姑娘,在下只是仰慕姑娘的音律精湛,当世罕有,希望 能与姑娘相交,绝无它图,姑娘尽可放心,在下不会有越轨之行。」紫缘微一垂 首,幽幽地道:「小女子这等低贱女子,终究不过是他人玩物,并非怀疑公子品 格,只是小女子身处风尘,实在愧於与公子谈琴论乐……」说着似乎又要落下泪 来。
文渊恍然大悟,才知紫缘之所以在听到自己琴声后神态大变,弹不完一曲, 实是因自伤身世,心觉卑下之故,心中暗思:「紫缘姑娘虽然是名满天下,但毕 竟是沦落风尘,并非光彩之事。纵然她心境高洁,旁人又岂能尽知?她会感自惭, 是怕我瞧不起她,可是我绝不会的。」心念至此,陡觉胸中一热,说道:「紫缘 姑娘,你千万别多虑,姑娘仁善助人,洁身自爱,在下只有钦佩而已。姑娘落入 风尘,必有苦衷,然而一个人身份之贵贱,不如品德的高下来得重要。便是青楼 史上,也有李娃、梁红玉等女杰,人所共敬。」
紫缘双唇微颤,低声道:「文公子,那是……那是你心地好,可是……」文 渊热血上涌,忽然握住紫缘双手,说道:「紫缘姑娘,天下知音难逢,你我既然 聚首,何必强分贵贱?我也不过区区凡人,又有如何?」
紫缘身子一颤,脸颊染上绯红,柔声道:「文公子,你……你当真不嫌弃我 吗?」文渊喜道:「当然不会!」心头一松,忽觉手中握着软玉温香般的一双小 手,连忙放手跳开,叫道:「啊呀!对不住,失礼了,姑娘莫怪。」紫缘拭拭眼 泪,微笑道:「不会。」
文渊见她终於重展笑容,心中大喜,说道:「紫缘姑娘,在下再为你奏一曲。」
紫缘抿嘴笑道:「好啊。」
文渊打起精神,取琴而坐,鏦鏦铮铮,曲调奏得轻灵舒缓。紫缘知道文渊有 意让自己心情转佳,故而选曲活泼,不禁感激,心道:「上天有灵,让我在屡经 劫数之后,能遇此仁人。如果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会是如何?」
文渊弹完一曲,只见紫缘双肘置几,雪绒似的手掌托着脸蛋,正向自己望来, 眼中一片缱绻之意,面带浅笑,心头不由得怦怦跳动,低声道:「紫缘姑娘!」
紫缘眨了两下眼,好似梦中乍醒,突现腼腆之态,笑道:「对不起,我愣住 啦。嗯……文公子,你知道我多少事呢?」
文渊搔搔头,歉然道:「不敢相瞒,其实在下今天初次听得姑娘芳名。」紫 缘面露娇笑,道:「那你想知道吗?」文渊见她笑容,心神竟有些恍恍惚惚起来, 定了定神,心道:「她好不容易开心起来,如果说到什么哀伤的事,却是不妥。」
当下道:「姑娘觉得好的事情,想说的事情,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紫缘微微一笑,道:「文公子,请你坐过来这里。」文渊连忙起身,坐在紫 缘身旁椅上,忽觉心跳陡地快了。在阁中虽也曾与她如此接近,但那时他正和赵 平波对立,不曾细觉紫缘。这时和紫缘独处一室,近在数尺之内,似乎闻得她身 上有阵阵兰馨幽香,忽然紧张起来,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在他而言,压根儿不觉 紫缘是个烟花女子,心中与一般女子一样敬重,这时免不得有些坐立不安。
紫缘却没发觉他神色,低声说道:「我爹爹是襄阳人,四年前,我爹娘带着 我来杭州大伯家,遇上了强盗……」文渊听她说话,知道是要说沦落风尘的情由, 怕她伤痛,正想阻止,紫缘忽道:「文公子,你说我们是知音吧?我……我要说 的事,希望你能听着。」文渊无计,只得道:「好。」
紫缘神色暗了下来,低声道:「那些强盗个个提刀拿枪的,一共有十几人, 嗯,是十三人。爹爹有带个朋友,是会些拳脚功夫的,杀死了几个强盗,却没注 意背后一刀砍过来……」文渊见她脸色悲苦,心中不忍,说道:「紫缘姑娘……」
紫缘道:「文公子,你让我说罢,否则我也不知要向谁说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一个强盗把我抓住了,上了马便走,那时候我才十 四岁,哭啊哭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我带到一个破屋里,撕破了我的衣服, 一个人压了上来,我……」说到此时,脸色现出极哀痛的表情,却没哭出来。文 渊想要安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紫缘声如蚊鸣,又道:「后来又有六个强盗回来了,我……我不知道被他们 污辱了几次,只觉得很痛,好像在地狱……」文渊紧握双手,极力压抑怒气和哀 怜之意,静静听着。
紫缘深深呼吸几下,情绪稍稳,说道:「他们把我卖到这里,就没有再出现 过了。朱妈妈看我懂得歌舞,把我当作招牌,待我还不算太苛。逼我接客时,我 以死相逼,在房里拿烛台对着咽喉……我……我不想再受到那种事了……」
「过了一年,我的名字也有些官绅知道了,渐渐的,来瞧我的人多了起来。
我跟朱妈妈说了,无论如何也不陪客过夜的,最多我只弹弹琵琶、琴、筝。
那些人知道了,有些还是来逼着,总算还能应付过去。我积下了钱,就找时 间分给街上的穷人家……我爹娘都遇害了,我……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后来的客人们,也知道我不肯卖身,倒还甘心听听琵琶便好。后来……有 一个锦衣卫的百户来了,他……他蛮横的很,我没有办法……反……抗……」
文渊咬着牙,低声道:「紫缘姑娘,别说了吧。」紫缘幽幽地道:「已经发 生了的事,不如说出来比较舒服些。那一次我痛苦得真想死了,拿着刀子想割手 腕,可是小枫发现了,叫了其他姐妹来制止我,我……我哭了好几天吧,后来慢 慢好些了,听说那个百户也死了。」文渊道:「这是恶有恶报。」
紫缘低叹一声,说道:「我这个身体,是被弄得很肮脏了,这辈子也没什么 指望了。只是有时会看到朱妈妈逼着一个小姑娘,要她出去接客,我不忍心,就 跟朱妈妈求情,或偷偷放走她……我实在不想看到……又有像我这样的女子了。」
文渊看着她秀丽的脸庞,那有半分风尘女子的样子?心中暗想:「如果不是 那些匪徒行暴,她今日不该是在这里,应该是在闺房里弹弹琵琶,或到山湖之间 游赏景致,或和心仪的对象谈笑,像一般的姑娘一样。只是这些人的恶行,就害 了一位青春年少的好姑娘,世间之事,如何公道?」想到此处,不觉动了侠义之 心,叫道:「紫缘姑娘,你放心,我想法子赎你出来,绝不会让你在这里终老的。」
紫缘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略现喜悦之情,但转眼便过,摇头道:「那不成的, 朱妈妈不许的。」文渊道:「要很多银子吗?」紫缘道:「以前也有人想买我回 去,开价到一万两银……朱妈妈说什么也不答应,而且我也不想跟他回去。」文 渊奇道:「为什么?」
紫缘道:「出得起这么高价的,都是些高官富豪,要说到人品,未必好到哪 里去,只怕是另一个虎口。至於文公子你……」一句话说不完,低下头去。
文渊忙道:「在下只是想赎姑娘出来,并无强占姑娘之意。」紫缘微笑道: 「文公子任侠心肠,小女子好生感激,其实就算你……」脸上忽然红了,低声道 :「你要我陪着你,我又能说什么?我们是……是……知音嘛。」
文渊看着她含羞带怯,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忙转移话题,说道:「朱妈妈 要多少银两?」紫缘叹道:「有我在这里,她不怕没有银两赚,怎么肯让我走?」
文渊怒道:「这老鸨可恶!」
紫缘轻轻舒了口气,道:「文公子,你别太劳神啦,辛苦你听了小女子说了 这么多话,请用杯茶罢。」说着倒了杯茶。文渊谢过,道:「可叹不知如何帮姑 娘脱离此地。」忽然想到她那曲「汉宫秋月」的凄婉清音,此时体会得分外清晰, 信手一拨琴弦,不知不觉,便是「汉宫秋月」的几个音。
忽然一双手搭在他的手上,十指对正十指,轻轻拨动起来。文渊微微一怔, 手指随紫缘而抚弦,奏起了「汉宫秋月」。紫缘依在他身边,两只柔荑小手贴着 他手背,四手融成一双,竟弹奏得流畅无比。两人一时间心意互通,更无半分滞 碍。
紫缘突然停手不弹,轻笑道:「不行,这不对。」文渊也是一笑,说道:「 我们这「汉宫秋月」,未免弹得太愉快了。」紫缘轻声道:「是啊,我……我现 在……好轻松。」娇躯软软的靠在文渊肩上,文渊不自觉地伸臂,将紫缘搂在怀 里。
一阵风吹进窗来,几上烛光摇动。紫缘星眸蒙胧,轻轻说道:「文公子,你 ……你想怎么样?」文渊陡然惊醒,连忙轻轻放开紫缘,显得极是惭愧,道:「 对不起,我……呃……实在对不起。」紫缘见他这般惶急,忍不住噗哧一笑,道 :「对不起什么?」文渊道:「我不该冒犯了姑娘身子。」紫缘脸色娇羞,道: 「我没怪你嘛。」
文渊脑中微微晕眩,看着眼前这个柔弱不堪的姑娘谈笑自若,一时意乱情迷, 喃喃道:「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果然一点不错。」紫缘微 笑道:「原来公子不止琴艺超群,还饱读诗书。」文渊有些不好意思,道:「倒 也不见得。」忽听旁边一声轻笑,似是女子口音。
紫缘和文渊都是一怔,堂上明明只有彼此两人,这一笑声却是谁所发?
紫缘道:「小枫,是你吗?」却无回应。
文渊眼光回扫周遭,隐然发现一方白屏风后有个怪影,因天色暗了,烛光透 过纸屏,这才显得清楚,白日却难以发现。文渊不动声色,道:「紫缘姑娘,看 来不是小枫姑娘,还有谁会来这里吗?」紫缘沉吟道:「应该没有了。」
文渊道:「这就奇怪了……」说着身形飞闪,抢到屏风之前,一掌将屏风推 开一边。陡然间银芒闪现,文渊眼前掠过一道剑光,险是极险,却也未中,一看 清楚,乃是两个俊秀少年躲在屏风后,一人手中持了把短剑。
文渊退身凝气,道:「两位是……」定睛一看,忽然说不下去。那手持短剑 的少年嘻嘻一笑,说道:「喂,你可别说认不出我们了!」另一人神色尴尬,站 开一旁。
紫缘见两个少年躲在自己房里,固然惊讶,文渊却更加错愕。这两人若说是 男子,未免俊雅得过了火,一个眼光灵动,一个娇美俏丽,竟是华瑄和小慕容。
虽然穿了男装,但未经易容,任谁也瞧得出是两个小姑娘。文渊万万料不到 两女在此出现,而此处还是妓院之中,实是匪夷所思,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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